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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0   逢魔之刻

BY:先觉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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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起於一個黑暗、狹小的空間。他試圖移動手腳,撞上冰冷、堅硬的墻壁,迫使他只能以一個極為不適的扭曲的姿勢踡縮起來。眨動的睫毛掃過皮膚,他通過這樣的觸感明確了雙眼的存在,也知曉自己並非不能視物,這片黑暗深邃,只是因為沒有光亮。

       這黑暗里只有一種聲音,那是某種細小、數量繁多的硬物,潑灑在黑暗的外壁上所傳出的單調噪音。他閉上雙眼,平靜地等待它的結束。

       他在被埋起來。

       砂土的噪音被無限般的黑暗拉長,被不知何物的外壁濁化,扭曲成清脆而富有節奏性的滴答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直到懷錶冰冷的外殼貼近他的耳旁。有人輕輕吐出氣息:“凱倫貝克,時間不多了。”

       在鈡表發條沙沙的走動聲中,他聽見不知何人的提問:“你後悔嗎,凱倫貝克?”

 

       凱倫貝克在開往米利加迪亞的列車上醒來時,琴盒已經把他的腿壓麻了。他一時驚訝于自己竟能如此輕易地入眠,自從離開羅占布爾克,睡眠對他而言變得奢侈了許多。乘務員推著小車路過他所在的卡座,空氣中瀰漫著淡淡咖啡的氣息,對面的旅客正在讀報紙,面向他這一頁是卡南暴動的消息,他轉過頭,斜前方的車窗裡映出一個年輕女孩的背影,她輕輕哼著一隻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來說過於老氣的歌,深褐色的頭髮盤成髮髻,露出她那曲線優雅得猶如天鵝的白皙脖頸。意識到這一點,凱倫貝克仿佛被什麼刺到一樣地移開視線。

       他對面的旅客從版面上方露出一隻眼睛:“喔,你醒啦?真能睡啊,小心自己的箱子。”他放下報紙,對凱倫貝克點點頭,示意他懷裡的琴盒,“那個,有人注意很久了。可能因為有我在,所以還沒動手吧。不過,接下來就要靠你自己了,我並不想多管閒事。”

       凱倫貝克放在琴盒上的手不由得抓緊了些,面上卻禮貌地微笑著,向這位好心的同行人道謝。對方擺擺手,半個身子探出卡座,“乘務員小姐!請給我來一杯咖啡,謝謝!”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很可能暴露在組織的眼中了。他們會不會又將碧姬緹帶走?凱倫貝克摩挲著琴盒,一時幾乎想要拿出扎吉,殺掉所有會向那個組織傳遞消息的人。乘務員推著小車來了,她向兩位旅客柔和地微笑,用輕柔的聲音詢問是否還需要些什麼,凱倫貝克回答她自己並不需要什麼東西。

       不能夠濫殺無辜。他又低頭注視著琴盒,想起那個夜露寒涼的夜晚扎吉的觸感,像冰冷的肌膚。那些慘叫千篇一律,最後聽在他耳中,只剩下了單純而毫無意義的噪音。

       在那個夜裡有多少年輕的情侶死去了呢,他們的血流滿了開滿紫色鳶尾的土地,來年的花應當開得更為燦爛吧。他望著乘務員遠去的背影,望著這節嘈雜的車廂里所有歸鄉的、或是正在離去的旅客,心裡靜靜地想著。

       那位同行人付賬的時候,一張照片從他的錢夾里飄下來,落到凱倫貝克腳邊。他彎腰撿起,遞給對面的旅客。

    “哎呀,真沒想到我還留著這個。”對方看著那張照片,露出懷念的表情,他翻過來,那是一個穿著軍服的年輕人,摟著一個長髮的姑娘,他們應當都是燦爛地笑著,但那笑容在泛黃的相紙上已經模糊不清了。“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啊,”他低低地說道,“我都忘記曾把她的相片放進錢夾里了。”

       他摸出一個打火機,熟練地點起火,把相片舉到火焰上。那張本來就已經發卷的相片在火焰的炙烤下更加猛烈的捲起來,好像在無聲地慘叫,年輕人和姑娘模糊的笑容在明黃的火焰中變褐變黑,然後完全消失不見,他一鬆手,殘片便帶著火焰落到桌上,火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最後只剩下一小堆灰燼,輕輕一吹,便不見蹤影。

     “哎呀,忘記還有你在了,”對面的旅客滿不在乎地說著,“請不要介意啊。”

       凱倫貝克凝視著那堆灰燼曾在的地方,什麼都沒有說。

 

       他與那個同行人一起在米利加迪亞邊境下了車。他拎起琴盒的時候,那個旅客顯得有些驚訝,他說這裡是他的故鄉,沒想到會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來到這個鎮上。“祝你玩得開心。”說完這句話,他便大步離開了。凱倫貝克站在空無一人的站台上,打量著這個車站。它應該是這個小鎮最鼎盛的時期里建造的,支撐著挑高穹頂的立柱頂端雕著浮誇的蝴蝶花紋,阻止行人靠近的欄杆編織著優雅的藤蔓,那上面原本可能漆有彩漆,如今已經被鐵鏽侵蝕不見。這個車站像是一個孤獨地活在過去,卻持續到了現在的幽靈,蝴蝶花紋落滿塵埃,立柱之間結著蛛網,他慢慢地走下站台,斑駁掉漆的墻壁上貼著過時的旅遊海報,朽爛得迎風飛舞,仿佛伸展的裙擺和雙手,要以一張褪色發霉的風景圖招徠莫須有的客人。列車在一聲長鳴之後緩緩啟動,老舊的車站墻壁在隆隆巨響中掉下幾塊白灰,凱倫貝克停下腳步,他似乎在凝視一幅多年前的電影海報,它整整佔據了一面墻,畫著一對相擁的戀人。文字部分和大部分畫面都因受潮而霉爛了,雖然投身於男子懷中的女孩的微笑依稀可見,但男子的部分已經爛成了一團漆黑的暗影,使得它所描繪的畫面如同披散著長長的頭髮的女孩欣喜地擁抱著黑暗一般。

       在逐漸遠去的列車的噪音里,太過輕微的歎息像塵埃一樣飄落在地。他站在空曠的車站裡,或許是近秋的緣故,竟覺得渾身發冷,好像空蕩的雙手所擁住的不是無處來去的風,而是那個夜晚碧姬緹漸漸消失的體溫。

     “無論我會付出什麼代價...碧姬緹,等著我。”

       他輕輕親吻右手彎曲的食指,好像那隻手指上還帶著遺落在湍急而冰冷的狂流之中的戒指。

       年輕人穿著陳舊的格紋西裝,打著一條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領巾,他的小提琴卻擦得閃閃發光,舒展的木紋有著少女肌膚那樣美麗的紋理。打開的琴盒放在他的腳邊,朝著觀眾,他看上去不過是一個街頭藝人,或者一個流浪的樂手,那神情卻是極為自得快活的,隨著旋律的飛揚而揚眉,又因一時愁腸百結而微蹙,那樣全身心馳騁在音樂無邊的疆界之中的模樣,令他彷彿一位只統治區區一隻樂曲的國王,身影在陽光下鑲著令人目眩的金邊,身後的噴泉劃出金色的弧線。樂手所奏的旋律一時令凱倫貝克覺得熟悉,不過那並不是記載在經典中的曲目,他一邊聆聽著對方的樂曲一邊思索著,或許是曾經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曲,但演奏者做了一些改動,使得曲風具有了強烈的個人風格,反倒不易分辨曲子的本名了。當樂手一曲結束,凱倫貝克為他鼓掌,將一些錢幣放到他的琴盒里,至少他很欣賞他所做的改動。
       年輕人愣了一下,然後微微地笑起來,像每個流浪的樂手一樣向他所在的地方行禮。他始終沒有睜開雙眼。
      “很棒的旋律,”凱倫貝克誇讚道,那樂手約莫是個真正的瞎子,因而看不出他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我很喜歡你的演奏,那彷彿是傾注了所有為人的感情而奏出的音色,具有極強的感染力。有幸能聽到這樣的演奏,也使我覺得拜訪這座空城不虛此行了。”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溫柔得像是在情人耳邊的密語,“這麼美麗的音色只有我一個人傾聽,不覺得有點可惜嗎?我是一個演奏者,不是來做你的聽眾的。”那年輕人摸索著蹲下來,收了琴弓,撿出琴盒裡的錢幣,再珍而重之地將提琴放入琴盒裡,彷彿放下他沈睡的愛人。他站起來,那些錢幣抓在他的手心裡,相互摩挲,金屬相碰,發出叮鈴噹啷的清脆聲響。他身後金色的噴泉隨著旋律的消失而逐漸退去,好像一幅畫褪了顏色,又像是一張歡樂的相片在火舌下一點點變得焦黑殘朽,流水乾枯後露出堆滿霉爛硬幣的池底,潔白的天使雕像殘破不堪,風雨的蝕痕從斷掉的頭顱延伸到指尖。那首樂曲帶走了這座小鎮裡所有的歡樂與活力,夕陽的光線下,假象像奶油一樣融化。另一種聲音代替了美妙的樂曲,那是令人不快、甚至乍聽之下就會心生厭惡的喘息,夾雜著吐出黏稠血痰的含混不清的咳嗽。凱倫貝克的眼神穿過樂手與噴泉,投向他們身後更遠的地方,那是一條被幻象掩藏起來的漆黑的暗巷,隱約可見其中蠕動的黑影,依稀是個趴伏的人形。他還在前進,靠著手指上所剩不多的力氣,哪怕五臟六腑正在身體之中融為血水。

       凱倫貝克微微皺起眉頭,聞見空氣中傳來的有些甜膩的血肉的氣味。

       真難看啊,即便是強撐著自壞的身體爬到這裡,又能夠做什麼呢?支撐著那具身體的意志,如今不過剩下復仇的火焰而已。凱倫貝克不再關注那具徒有恨意的空殼,將視線投向那位年輕的樂手,他同他那些微妙的相似之處,令凱倫貝克自從踏上這次旅途開始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惡心與憎恨。
       年輕人提起琴盒,他笑起來很漂亮,有種寧靜淡雅的味道,像是古朗德利尼亞貴族們舊時焚的沉香,“所謂琴手,不就是應該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音樂麼?”他用彷彿打響指般漂亮的動作,將硬幣一個接一個彈入許願池,砸在灰綠色的鏽堆上,“它吞噬着我達成自己存在的意義,我的血液和靈魂注入這把小提琴中,雜糅成無比美麗的音色。只有當奏響它的時候,才能從那美妙的旋律中感到我還活著,莫如說,靈魂活在琴聲裡,是它在代替我喜怒哀樂。”
       他合掌做了一個祈禱的手勢。
     “有人把生命作為神意志的代行,而我們樂手,把生命的一切都敬獻給樂曲。只要演奏,又怎麼會在意是否有人傾聽呢?”
     “真是令人作嘔,”凱倫貝克輕聲說,在夕陽裡張開手掌,修長的手指又一根根緊握成拳,“他們直到現在,都還想再造出一個'我'嗎?”
       盲眼的樂手有些訝異地向他轉過頭來,“不是他們,是你的父親。你實在太過完美了,”青年清秀的面孔扭曲起來,一時像嫉妒發狂的女人,一時像貪婪的商人看見黃金,他不自覺地抬手摸著自己的雙眼,似乎在回憶失去視力的痛苦,“一條復仇的鬼魂,惡魔的小提琴手,他再也沒能作出那麼成功的作品,直到他死去。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的才能麼?我把我能付出的一切都擺上了祭壇,卻只能做到一點虛偽的假象。”
       小巷裡那垂死之人發出低沈的笑聲,那聲音扭曲變形,聽起來倒像野獸臨死的慘嚎,雖然音量不大,得益于小鎮的死寂,卻足以令在場的兩人都聽見。

     “你竟然沒殺了他?我特意提醒了你!”盲眼樂手轉過頭,尖利地嘶叫起來,“難道你沒有看見他錢夾里的照片么?他的女友就是被你殺死的那個拙劣的仿製品,你瘋了麼?留一條與那個組織相關的性命?”

     “憐憫是在浪費你的才能!你的樂曲之下不應該有活著逃脫的靈魂!”

       凱倫貝克冷冷地注視著他溫文爾雅的外表逐漸撕開,露出其下扭曲的狂態。雖然對方看不見,他的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一個笑來,他的面容看上去是溫暖甚至溫柔的,眼睛也因笑意而如月牙般彎曲,那笑容本身卻是冰冷的,為對方的愚蠢、癡狂而發笑,也因自己的雙手如今沾滿這樣令人惡心的傢伙的鮮血而發笑,他在暮色里依稀看見多年前溫柔地捧起他不小心被玫瑰劃傷的手的少女,她說如果玫瑰會令你受傷,那麼從今以後就都由我來送給你美麗的花朵,你的雙手適宜演奏樂曲,不應當沾染一點點的血腥。

       凱倫貝克取出扎吉,將它架在肩上。“我的父親還真是為他自己作出了一個成功的複製品,像他一樣瘋狂,又失敗,”他挑高嘴角,笑容里增添了幾分諷刺,“愚者只需要閉目傾聽便足夠了,我的信仰另有其人。”

       在扎吉的旋律之中,死亡翩翩起舞。

 

     “你後悔過嗎,凱倫貝克?後悔過取出扎吉,走上這條復仇者的不歸之路嗎?”

       凱倫貝克仰頭望著天色,此時已是黃昏之時,晚霞熱烈又燦爛地在天際湧動著,他無來由地想起一個異國的傳聞,在那個國家黃昏被認為是不祥的時刻,據說在此時間,遠行之人會遇見惡魔。

       他夢裡那個拿著懷錶的人又不依不饒地發問了,“你可曾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所悔意?”

       凱倫貝克不再理會他,提起琴盒,走出這座無人的小鎮。儘管不再望向天空,他卻仿佛能看見雲海籠罩在肆意又浪漫的玫瑰色霞光之下,而在那仿佛就要被夕陽點燃的暮色之中,幾顆慘白的星星安靜地燃燒著。

—————end

free talk:

       匆忙赶稿还迟交了十分抱歉!第一次写正剧向的爹爹如有不妥之处请多指教!虽然很喜欢微笑着杀死愚昧痴狂之人的爹爹但是笔力有限不能写出他万分之一的可爱!最后要吹一波扎吉打人很痛很痛的!

       P.S.请谨慎关注作者个人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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