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美好的午后，凯伦先生与碧吉小姐……”

 

        他想了想，又给碧吉小姐四个字划上粗粗的删除线，改成了另一个名字。

 

      “……与女孩夏洛特两人，并肩走在米兰那由糙面石砖铺成的街道上……”

 

       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最后思来想去，他将整张纸揉成团，扔进了书桌旁的垃圾桶。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多少进展，杂志社的主编昨天与他聊过，建议他写本自传，或者以自身经历改编而成的故事，如此一来出版时便能在腰封的简介上连着作者本人一起做文章：越惨越好。

 

       毕竟现在这世道，人们爱看他人在泥水鲜血里打滚惨叫多过歌舞升平。对方冲他点头，意味里隐约掺杂促狭，他想起上次去看过的新秀销量榜，上面还没有他的名字——鬼使神差点了头。

 

       凯伦贝克开始回忆，在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中，究竟有哪一件事值得拿出来在纸上铺张成大段文字，又不至于惹得自己的读者心生厌烦。专门负责他那个编辑在他的厨房里不耐烦地打转，勉强给他倒了一杯茶，里面是几朵还没泡开的茉莉花，他接过来说了声谢，又继续思考。

 

       碧姬媞——他的初恋情人，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要是想将那惊人的容貌描绘得尽善尽美，不知道要花上多少笔墨。此前他试过两次，均以废稿告终，后来才觉得是因为已有将近十年未见，相貌的细节早已融化得七七八八，糊在脑中那些缝隙里，就把那些心酸往事堵上了。他快不记得碧姬媞长什么样了，他想着，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诧得差点站起来。

 

       这大概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一个为情所苦的年轻穷作家，为了证明自己出外奋斗了十年，最终却在落笔时猛然察觉，他已经忘却了昔日恋人的样貌。就这样打定主意，他决定尝试，扯出一张新的稿纸，在灯光下奶黄的纸页有点太干净，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写下第一个字。

 

       或者说他觉得有点不对，不应该是这么写，不应该是这么编。啊，柯布。

 

       他想起来，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要是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现实，都如那个想象中的大纲一般简洁美好，这世上大约会少了许多爱恨情仇的纠纷，也再也没有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故事了。柯布又该在这样一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他想起对方嘲讽的笑脸，配着一根粗大雪茄，烟味远远便飘进他的衣袖，哈——

 

       你要回去找她？你想都不要想——死同性恋！

 

       凯伦贝克手一抖，墨水从笔尖飞溅到桌上，发现自己已经写下这样一句，端详许久，没有撕掉。

 

       于是这回写下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年轻的穷作家，深夜两点仍然奋斗在工作岗位，想要写一写他与那位同性情人的过往纠葛，一下笔猛地想起的却是分手时对方狠狠撕开他十年前的初恋伤口，那漫不经心的神情。于是终于想起，他过得不是那么好，如今也无人在他身边，于是笑了一声，在这样一个晴朗美丽的夜晚奔出住所，对着一排排房子夹着的那条小河一头扎下，只想一死了之。

 

       然而又不是这么遂心如愿，河面上正正好飘过一条船，把他接个正着。他正懵着呢，啥也不知道，只能倒在木板上呆呆凝视仍然星云遍布的天空。船上拿浆的女孩吓得大哭，然后扑过来抱着他，先生，你怎么就……他说不出话，只能麻烦那女孩把船掉头，他还得回去完他的稿，不然被编辑抓着又是一顿骂。

 

       好！故事到这里，得有一点转折，要有些事情发生。比如那个女孩为了照顾他，也搬进米兰这座伤心的矮楼，每晚为了擦墙壁上渗出来的水要拧干五条毛巾，却也挽救不了已经摇摇欲坠的作者本人。房子，作者，他的书，理想和爱，一同在米兰的一角腐烂得彻彻底底。比如那个女孩告诉他，老师，我的名字是夏洛特啊。

 

       夏洛特。他嘟囔了一声，钢笔在一旁的空白部分凄厉地划拉出惨叫。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当初抓着他的衣角，哭得眼泪涟涟。她问了，老师要走吗，不要丢下我啊。他还记得一旁抽着烟的男人代他作出了回答，那只拿惯了枪与小刀的粗糙大手揉弄女孩的细软黑发，把她身形都压得弯了弯。

 

       你老师不过是要换个地方，跟过去赛个跑，逃一逃。男人哼笑着，很嗤之以鼻一般。

 

       他无言蹲下身，抱了抱眼泪一点儿没止的小女孩。行李箱已经摆在身旁，他跟柯布得连夜离开法国，毕竟他喜欢男人的事已经跟家族挑明了，不会容他再顶着那个姓四处游荡。柯布也不再废话，提起那个箱子率先往另一个方向走，他把夏洛特的围巾整理好，也跟着他离开了。

 

       想这些这没有用，得想想眼下这个故事该怎么结尾，他焦虑得开始用脚有节奏地打起拍子，嗒嗒嗒啪嗒嗒嗒啪……此时编辑又晃进门，见他仍然对着书桌，开口提醒。

 

       两点多了，去休息，凯伦贝克。

 

       我知道，柯布——你能不能耐心点？

 

       在他笔下那笑容阴森，手段狠辣的同性情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对方拿起已经写好的两张纸，挑了挑眉，你又把我写成这样，下次我是不是就只剩下在空心墙壁的夹缝里发现的尸体了？

 

       而且是情杀。凯伦贝克补充，同时终于因为恋人的打搅突然多了想法，为文章写下最后一段，满意地将钢笔插回笔座。

 

       快睡，夏洛特那小丫头已经到米兰了，明天要来看你，你就给她看黑眼圈？

 

       他摇了摇头，熄了书房的灯，与柯布一同走进房外走廊明亮的灯光之中，稿纸留在桌上。

 

       每一个作家——每一个创作者，写的都是自己的故事，发生过的，还没有发生过的，永远也不希望它发生的。他一直向往着笔下那个世界，与柯布一起——他看见的是与他分手了的柯布，没有与他分手的柯布，始终在他身边的夏洛特，还有那个再也没回来过的初恋情人碧姬媞。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人和事在他身边萦绕不散，他总是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结尾：但总有一天全都化作记忆的碎片，或许被他塞进作者为凯伦贝克的名著一角。

 

       那里有着鲜花，有着印满嘴唇的画报，还有插着吸管的玻璃瓶可乐。那里有涂着厚实红唇的女人，有癫狂心碎的他，有那个站在街角不发一言的男人，还有头戴花环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们愿意为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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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free talk：

       你好你好我是伞响>_<

       因为私事搞得作息混乱，到最后一刻才把稿件交上，感谢没有打死我的主催。

       希望等手游出来以后爹的tag能热一些！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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